因为登山和拍摄,进山小住,准确的来说,是住在一户山里的人家,主人是一家三口。四周被雪山环绕,山上的雪水常年流淌,每隔几百米在山间形成一座座瀑布。因为高原气候寒冷,每年的12-1月,山间的瀑布冻成了冰壁,于是成为了登山攀冰的世外桃源,也被列为自然保护区。主人因此迎来远道而来的客人,给客人做饭,提供住宿。
这一趟和强子同行,随行的还有纪录片的摄制组,参与盲人大哥张洪攀登珠峰的前期训练和拍摄。整个客栈除了我们,没有别的客人。昨晚下了一场小雪,风吹在脸上冷飕飕的。山里的住家不多,沿着一条进山的马路搭建,零星几处人烟,离最近的小镇开车也要有一段路程。我的房间后面就是雪山,远远能望见一座巨大的冰壁。这里的人们根据冰壁结冻的形状,给它们取各式各样的名字,例如“光纤”,“一根筋”,顾名思义,又细又长,还有的叫“翅膀”,“水帘洞”,“龙壁”,等等。
这是个不同于城市生活的世界,没有商店,没有餐馆,客栈的小杂货间充当了唯一的小卖部。开车路过的司机偶尔过来买烟,匆来匆去,他们算不上山里的居民,只是路过接送客人。每天清晨和傍晚,客栈主人会准备丰盛的饭菜,等待早出晚归的我们,这时,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在喊:“吃饭咯!” 那个“咯”字的尾音在山间偶尔会有回响。吃饭的地方在一楼客厅,客厅里有一个大圆桌,桌的中央镶嵌了一个大烤炉,用来放烧水壶,高压锅,也可以烤馒头,整个桌面因而都是发热的,大家一起围桌而坐。
女主人烧了一手好菜,她说,住在这里不像住在城里,饿了可以叫外卖,我们这儿只能自己做。女主人眼睛大大的,小麦色的皮肤,脸颊有微微的高原红,笑起来有些腼腆,露出些牙齿,给人感觉很舒心。她永远是一副忙碌的样子,即便停下来,眼睛也在四处张望,很热情的问我需要什么。
我问她:你们平时没客人的时候,都在家做些什么呢?
她说,山里没什么人,我们就烧起炭火,煮一壶酥油茶,坐在一起聊天看书看电视。有的时候去山里走走,赶赶牦牛,会遇见野生动物,我遇到过熊,还有狼,这样一天就过去了。 我又问她:那你一直住在这里吗,多久会出一趟山呢?
她说,时不时都要出去转转的,不然一直住在这里,还是太闷了。
我点点头笑了,人们大多都是,向往在城市与自然间找到些许平衡,包括我自己。
说着说着,她把早上刚做好的馍装起来,还冒着热气,和我说,带在路上吃。
山里的日子对我来说并不陌生,虽然基础设施简陋,但很快适应。零下十度的夜,没有暖气的房间,爬完一天山壁下来,只想把身体都蜷曲在被子里看看书。高原气候被冻住的水管,几天没有热水洗澡,墙上与你共寝的小昆虫。然而,当被可爱的人事物包围,也就不觉得艰苦。
一天饭前,盲人大哥和我聊起登山。我问他为什么想登山,他说,“我看不见这个世界,但我想让世界看见我”。短短的一句话,我大概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,他渴望被看见,我没有往下延伸话题,我敬佩他的勇气与努力。
我又问他,如果去到珠峰上,没有登顶成功,你会继续坚持吗?
他想了想,停顿了一会儿,说,“这个我现在也说不上来“。很诚恳。
他反过来问我,你呢,为什么想登山,是因为喜欢拍摄吗?这次如果没有和我们一起登顶拍摄,会不会遗憾?
其实这个很难区分开来说,究竟是因为热爱登山,所以希望用影像将登山记录下来,还是因为热爱拍摄,所以为了拍到心里向往的画面而登山。倒不如说,这两者早就交织在一起。但有一点很肯定的是,能够打动我的,并不是山顶的景色,而是一步步登山的路程。我和他说,过程对我而言远远比结果更重要。很多事情,我更看重的是享受经历的过程,结果和目的并不那么重要,所以不存在遗不遗憾。他点点头,手上一直在反复练习着安全锁的打开与闭合,在接下来的几个月,他需要做到的是,将高海拔攀登的一整套装备与系统,与自身融为一体。
和盲人大哥聊了很多,考虑到相关纪录片的拍摄进程与宣发,这里就不多写了。
其他人提前出山了,我和另一位随行的伙伴浪迹多在山里停留一些时候。浪迹是他的名字,导演开玩笑说,“天涯”在哪里?你以后找个女朋友,叫天涯,你们就浪迹天涯了。哈哈。
浪迹说我是他见过的摄影师里,对拍摄热情最高的一个。为了拍摄,可以肩上扛个十几公斤重的器材包,一手再拿个机器,翻山越岭,飞檐走壁。浪迹特别逗,他说做高山向导这个职业,有时候连续一个多月在山里,全是男的,下山的时候看见一头母驴都觉得好心动。我说那这一趟你要感谢我,为你们增添了一道元素,他大笑,回道,不不不,就冲你在冰壁岩壁上那么久,这个耐力是兄弟。
每一次登山拍摄,几乎都是一身伤,浪迹看着我发青发紫肿胀的膝盖,嘲笑我吃力不讨好。他问,明明可以用无人机替代,为什么一定要人跟着爬上去拍。况且,人摔了,竟然下意识是先抱好手里的机子。我笑出声来,想起那句:人在机在,人亡机还在。
有些真实感,必须亲力亲为,机器终究没法代替人,你只有拿着机器靠近被拍摄者,再靠近一点,去感受他,去捕捉他急促的呼吸声,狰狞的面部张力,当下的内心状态。当然,还有一个原因,我作为拍摄者,是真的太爱登山。